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工作及其目的的議題對神學反思變得更加重要。那是工業革命的時代,它帶來了巨大的人類生活方式的變化。社會階層之間的緊張關係加劇。家庭和社區生活經歷了新的組織變革。隨著教宗良十三世通諭《新事》(1891年)的公布—這是一系列社會通諭傳統中的第一篇—教會的社會訓導逐漸開始發展。在二十世紀的前幾十年,關於受造世界角色的神學開始更充分地發展,於是這很快地就與新興的平信徒神學產生關聯。不久之後,在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前後,出現了新的牧靈活動形式,目的是在社會和工作的新狀況下傳播福音。
工作的價值以及人類的活動在建設天國中的角色是大公會議討論的重要部分,這反映在牧職憲章《喜樂與希望》的新發展中,特別是第33-39條。大公會議教父們不怕提出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人類經常勞動並用腦筋,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今天,則尤其靠科學和技術,曾經並正在擴大其統治權,幾乎遍及於整個自然界…。面對着遍及整個人類的這種巨大無窮的努力,人們便掀起了許多疑問:人類的活動究竟有什麼意義和價值?這許多事物應怎樣運用?每個人、各團體的努力,究竟目的何在?」(《喜樂與希望》33)
在二十世紀中葉,出現了幾部神學著作,均討論這些同樣的問題。在反思人類工作意義時,有幾位作者試圖闡明基督逾越奧蹟的光芒如何有助於解決在社會、技術和科學進步中所面臨的挑戰。基督徒的希望應該放在哪裡:是在建造歷史中已經存在的基督之國呢?抑或會在時間終結時的未來實現,還是在兩者之間呢?指導人類活動意義的光芒焦點在哪裡?在降生的奧蹟中,還是在朝向天上耶路撒冷的末世論張力中?
許多神學家為這場辯論貢獻了自己的反思。其中包括古斯塔夫·蒂爾斯的《塵世現實神學》(1946年);瑪麗-多明尼克·舍努的《走向工作神學》(1955年);阿爾豐斯·奧爾的《向世界開放》(1966年);約翰·巴蒂斯特·梅茨的《世界神學》(1968年);以及胡安·阿爾法羅的《走向人類進步神學》(1969年)。所有人都一致強調,人類在世界中的活動具有精神維度;同時按照天主的肖像和模樣受造的男男女女,須積極而自由地參與天主對創造的計畫。
在嘉祿·沃伊蒂瓦的哲學和詩歌作品中,以及後來在聖若望保祿二世的教宗訓導中,人類工作佔據了中心地位。作為魯布林的倫理學教授,沃伊蒂瓦強調了工作對人類主體的重要性,即它對人類尊嚴和每個人身份培養的貢獻。在他的詩歌作品中,沃伊蒂瓦展示了工作中固有的疲勞,如何透過對受益者的慷慨和情感而得以克服,從而顯示了對愛的承諾。因此,人類工作的偉大之處不在於最終的物質產品,而在於執行工作的主體。聖言降生成人的奧蹟是工作者尊嚴和工作所轉化的物質尊嚴的基礎。沃伊蒂瓦「工作神學」中的許多要點後來匯聚在他的通諭《論人的工作》(1981年)中,迄今為止這仍是一篇關於工作的人性和基督徒意義最廣泛和最深刻的訓導文件。
隨著時間的推移,教會訓導一直伴隨並繼續努力闡明社會和技術進步中產生的問題,因為人類社會和工作正在迅速演變。人類在對受造世界的認識和轉化它的能力日新月異,也產生了需要道德指引的新挑戰。
植根於聖經的尊嚴
許多作者討論了聖施禮華關於工作的教導,將其置於他那個時代的神學和社會框架中。他的著作並沒有與他生活期間正在發展的神學進行辯論,也沒有試圖發展為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的訓導。然而主業團的創辦人傳達了一個值得仔細研究的工作的獨特觀點。他從萬有真原天主那裡獲得最核心的光照,使他對於聖經的信息涉及人類在世界上活動的作用有了更新的理解,並為他提供了對降生成人的奧蹟更新更深的理解。
主業團的創辦人經常談到人類工作在聖經中的臨在(特別是在《創世紀》中),在男女受造的背景下,以及關於從天主那裡接受耕種和照顧大地的使命(參見《天主之友》57;《基督剛經過》47)。世界和物質現實是美好的,因為它們出自天主的手,人類被召喚按照祂的計畫行事(參見《基督剛經過》112;《會話》114)。聖施禮華也經常引用舊約的智慧書,特別是那些讚美人類德行、出色的工作、和明智管理從天主手中接受贊天地化育的段落。
在以聖言降生成人徹底的新鮮感為標誌的新約中,聖施禮華經常強調納匝肋人耶穌—真天主又是真人,在取得人性的同時也承擔了工作,從事工匠的行業,這是祂在若瑟的工作坊中學習的(參見《基督剛經過》55)。為了解釋工作成為基督徒在世上成聖之路的意義,他經常指出早期基督徒的榜樣。遵循耶穌和宗徒的教導,他們從事了各種各樣正直和可被聖化的活動,用基督的愛德轉化了他們生活的社群,使其更加人性化(參見《會談》24;《犁痕》320、490)。
雖然中世紀時期並沒有發展出「工作靈修」的概念,但現代世界卻傾向於將人與天主對立起來,高舉人的理性和技術能力,作為反對造物主無上權威和至高尊嚴的基礎。這段歷史過程裡,除了少數的例外,都沒有提供一個神學或精神框架來強調人類與天主的創造力合作,透過工作參與祂的世界計畫。然而,聖施禮華確信天主要求他藉著他在教會中創建的新基石,傳播這種新的工作視野;或是說,恢復一個被歷史歲月所淡忘的視野。
「人的工作是參與創造大業;是與他人團結的樞紐,是為全人類進步作出貢獻的手段。工作是支持自己家庭所需資源的來源,也是個人成長的機會,(這一點極為重要,必須非常清楚地說明)是一條成聖的道路,是一個可被聖化和使人成聖的事實。」(《書信14》4)
工作的尊嚴植根於天主給原祖父母的使命。在新約時代,植根於降生聖言在納匝肋聖家日常生活所從事的工作中。再次強調,這一觀點是聖施禮華認為主業團被召喚去執行的使命裡的一個重要部分:
「我主在1928年創立了主業團,提醒基督徒,正如我們在《創世紀》中讀到的,天主創造人是為了工作。我們的來到,再次提醒耶穌的榜樣,祂在納匝肋度過了三十年工匠的歲月。在祂手中一項與世界各地千百萬人從事的行業相似的工作,變成了一項神聖的任務,成為救贖的一部分,一條通往救贖的道路。」(《會談》55)
完善創造
當人們意識到創造具有內在的歷史維度時,於是把人類工作呈現為「參與天主創造大能」是可能的,受造界是在「在過程中」(in statu viae)中被創造的,因此註定要透過人類的工作來完成。《天主教教理》中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受造界有其本身的長處和美善,但從造物主手中出來時,並非全部完成的。它『在過程中』受造,邁向天主為它指定的、仍須達成的最後的完美。」(《天主教教理》302)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明確強調了這一觀點,並在牧職憲章《喜樂與希望》中多次闡述了這一觀點,旨在闡明人類活動的價值、其合法的自主性,以及透過愛德將其提升到基督的逾越奧跡中:
「在歷史的進程中,人類通過巨大的個人和集體努力,努力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有信仰的人亦認為人類所有個人及團體的活動,即歷來人們設法改善其生活的努力,本身是吻合天主聖意的……。這點亦適用於日常生活。人無論男女,在為贍養自身及其家庭而活動時,同時適宜地為社會服務,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認定自身,是在以其勞動,來發展造物主的工程,來照應弟兄們的利益,並以個人的辛勤來助成天主對歷史所做的計畫。」(《喜樂與希望》34)
身為受造物的男男女女,並沒有分享天主延續創造行為的超越性,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在其發展中合作。他們的參與是創造在歷史中經歷並將繼續經歷的進步的一部分。他們以創造力來參與其中,這反映了他們是按照天主的肖像和模樣被造的。
工作若被理解並視為「參與天主創造大能」時,就不再只是外在的、暫時的活動,僅限於滿足物質需求。也不會被貶低為加諸於我們的負擔,淪為只會帶來疲勞和壓力的根源。儘管這種觀念很常見,但不克服它就意味著接受了一種神學和人類學上錯誤的觀點:
「我們應深信工作是莊嚴的,為所有的人都是不變之律,雖然逃避工作的也大有人在。但請勿混淆,工作為人並非是原罪的後果,也不是現代的發明,它是天主交託於人,不可缺少的途徑,好使我們能利用它去分享天主創造的能力。工作使人賺取生計,而且同時可以『為永生收集了果實。』(若4:36)因為『人生來就為工作,一如鳥類自會飛翔。』(約5:7)」(《天主之友》57)
因此,我們的基督教信仰邀請我們改變對工作的態度。如果僅僅將工作視為一種我們寧願放棄的且不可避免的累贅,或視之為實現我們願望和個性的障礙,那就過於簡化了。相反,聖經人類學將工作視為對創造進程的明智貢獻,是天主在亞當犯罪之前賦予首對人類的創造使命:
「從受造開始,人就要工作。翻開聖經,你會讀到罪惡帶著死亡、懲罰、悲慘進入世界之前(參閱羅5:12),天主就用地上的灰土形成了亞當,又造了他的後裔及美麗的世界,叫他耕種及看守樂園。ut operaretur et custodiret illum。(創2:15)」(《天主之友》57)
然而,透過我們自己的工作延續創造大業並不是一個自動的過程。這不是將人類的活動機械式地插入到貫穿歷史的神聖創造行為中。而是要藉由我們自己的工作,分享天主的創造大業,我們需要對聖神—創造之神—順從,努力與基督認同,在祂內世界才能與天主和好。要真正的合作參與神聖的行動,無論是在創造、救贖還是聖化的工作中,都需要處於恩寵的狀態,這確保了天主之愛在個人自身中的真實臨在。簡言之,只有成為祈禱的人,並且「努力將工作轉化為祈禱」(參見《犁痕》497;《天主之友》64-67),工作才能成為「我們的意願與我們天父救贖意願的相遇點。」(《書信6》13)
只有當工作「成為從事者祈禱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個人與天主對話的一部分時,如此宏大的努力才有可能實現。唯有如此,工作者的意願才能與天主的旨意合一。人們才能理解在何處以及如何實踐愛德和其他的一些美德。人們獲得亮光,以審視自己的良心,引導自己的行為走向真理和美善,並推動促進共同福祉和傳播基督福音的計畫。
給世界「基督的形象」
透過將工作融入個人祈禱中,基督徒學習如何將自身的活動嫁接到創造和救贖的神聖事工中。遵循聖神的啟示,他們學習如何賦予世界「基督的形象」,從而「轉化」世界,並將人類的工作轉化為「天主的事業,主業」opus Dei。這便是聖施禮華所說的終極意義:工作應成為「樞紐」,圍繞著那些在教會中所建立的新基石信友的聖德和使徒工作而運轉(參見《書信31》10-11)。
工作的核心角色並非僅僅取決於環境,因為每個人的美德和使徒工作通常都是在與其工作生活相關的關係和環境中發展起來的。每個人都努力透過自己在工作中規劃和實踐,將塵世諸多的現實艱困交託給天主。
我們身處一個仍在建造中的世界,身處一部「開放的歷史」。正因如此,我們需要認真聆聽聖神,以便在不斷變化的生活境遇中,理解如何賦予人類工作「基督的形象」。「我的孩子們,當你們從事自己的工作時,無論是哪一種,都要在天主面前審視自己,看看激勵自己工作的動力是否具有真正基督徒的精神。你們要牢記,歷史環境的變化—亦能改變社會的形態—會使在某一特定時刻曾是公正和美好的事物,變得不再公正和美好。」(《書信29》18)基督徒仍在通往天主之城的路上,他們蒙受領洗的召喚,去建造人類之城(參閱《天主之友》210)。因此,我們需要高度重視所有有助於人類進步的領域:知識、技術、藝術、科學(參閱《犁痕》293)。
對人類進步和科學研究的積極願景(將工作視為參與天主對世界計畫的結果),並不忽視對科學和技術進步可能引發的倫理問題的合理關注。但基督徒精神導致將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工作者德行的增長上,以便他們能夠在尋求真理和善良中負責任地行動。這意味著在信仰和理性、倫理和技術、科學進步和真正的人類進步之間達到成熟的平衡。這項努力受到基督徒樂觀主義和對世界的熱愛所啟發,這個由天主創造的世界是美好的,並已託付給世人,通過他們的工作使之完善(參見《會談》23、116-117)。
「上主願意祂的子女,即我們這些已領受信德恩賜的人,宣講創世的原始樂觀—對世界的愛,這就是基督徒的中心訊息。因此,你應時常在你的職業工作中保持熱忱,並熱衷於努力建設現世的城市。」(《鍊爐》703)
作為教會中一條特殊的道路和新基石的開創者,聖施禮華對人類工作在天主計畫中的角色的看法,不僅體現在他關於工作的神聖性和神學意義的豐富教誨中,也體現在他所啟發、由他的兒女在世界各地建立的眾多使徒事業中。
傳達工作尊嚴的積極看法,正如主業團創辦人的著作和講道傳承給我們的,對今天的男男女女都具有重要意義。事實上,工作仍然是一個充滿緊張和挑戰的領域:它引發了人們在試圖平衡職業與家庭生活時產生的衝突,以及在投入工作的時間和精力與個人所需的休息之間尋找適當的平衡。這些都是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此外,在一個常常充斥著自私、自以為是和過度追求利益的關係環境中,基於正義的道德生活總是變得困難重重。
這一切使我們理解,在人類罪惡的歷史中,參與將「在過程中」受造的世界帶入圓滿完美的進程,也意味著重新排列無序的,治癒罪惡所造成的創傷。簡言之,這意味著參與基督的救贖工作(參見《基督剛經過》65、183)。這種參與本身就是來自天主的恩賜,只有當每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拒絕罪惡、並活在恩寵中,作為受聖神引導的天主子女時,才有可能實現。
本系列的下一篇文章將探討人類活動的歷史維度,提供一些反思,將工作置於創造和救贖的交會點。
本系列由宗座聖十字大學教授撰寫,協調人為Giuseppe Tanzella-Nitti。
參考文獻:
Jose Luis Illanes, La sanctificación del trabajo (1980); “Trabajo” (2013), in Diccionario de san Josemaría Escrivá de Balaguer; Ante Dios y en el mundo. Apuntes para una teología del trabajo (1997); Pedro Rodríguez, Vocación, trabajo, contemplación (1986); Ernst Burkhart - Javier López, Ordinary Life and Holiness in the Teaching of St. Josemaria, vol. III, ch. 7 (2013); G. Faro, Il lavoro nell’insegnamento del Beato Josemaría Escrivá (2000); Antonio Aranda, “Identidad cristiana y configuración del mundo” (2002), in La grandezza della vita quotidiana, vol. 1.